作者:劉宏文
元宵擺暝期間,吾鄉熱鬧歡騰,從北竿十三暝燒馬糧開始,各村輪番獻祭各路神明。廟裡徹夜紅燭沉香,燈火晃晃,神案前蔬果酒饌,全豬全羊;眾家神明陸續出巡繞境,扛乩神轎靈動飛舞,各家戶焚香拜接;一時鼓鈸喧天,爆竹如雨,震得屋瓦田陌都微微顫動。如此幾近一月,真是人神共會,一片喜樂和氣。
與往昔有別,吾鄉今年元宵燈會屢見婦女加入鼓板行列,有些村落更有媽媽、婆婆,身着緞錦絲綢,頭戴紅花,踏步扭身,轉圈換位,喜氣洋洋地在舞台上奏起昔時唯有男子才能擊打的鼓板樂。表演身段雖然有些羞赧生疏,但儼然已有舞樂的架式,對於我這個自幼不曾打過鼓板,而始終對鼓板深情惦記之人,只覺無限欣喜與愛惜。
我幼時住島上偏地珠螺村,人稱「珠螺角」。大年初一、初二,村裡老少都要行路過山,到山隴、牛角等大村觀看盤龍、舞獅、踩高蹺等遊藝活動,見識一番街市男女的風華勝景。當時最喜看「漁夫戲蚌」,每當演至漁夫撒網,誘捕蚌蛤,鬥智鬥力,終至頭被蚌精夾住,前後碎步拉扯,鑼鼓點子即密密緊追,大鑼一響,漁夫應聲倒地,場外爆笑不已;原來人間男女的情愛糾葛,也可以是這樣生動逗趣,歡喜一場。
吾村沒有鼓板樂傳承,幾件破落的鑼鼓板,還是數年前一位玄天上帝的義子所酬謝。每年正月十四玄天上帝擺暝,正月十五白馬尊王出巡,就只是一面破了皮的牛皮通鼓、一對鑔鑔、一只小鑼,村童猶爭搶敲打,「咚咚恰,咚咚恰」的旋律,單調反覆地在月色森寒的山村路上悠揚迴盪。而「風燈賽炮唷!風燈賽炮唷!」的呼聲,雖無山川擂動之勢,卻流淌著清清冷冷的喜悅。
我第一次聽到正規敲擊的鼓板,即被那喧囂明亮、節奏繁複的樂聲給震懾住了。那年我十歲,母親為我穿上新買的太子龍卡其制服,提著漆成大紅的竹籃,裡面盛裝細麵豬肉、紅蛋炒米、桂圓白糖…,大老遠徒步到山隴義父母家拜年。記得義父母家外牆上貼著一張三尺見方的紅紙,密密麻麻地以毛筆書寫鼓板口訣,孩童圍在紅紙下,較年長的領頭唱誦,其餘跟著齊聲:「恰的的地得,鑔鑔恰…」,寒風吹過,揚起一片喃喃的樂音。義父母家的依哥見我看得入神,便領我去鄰居堂前空地看現場。只見六、七位村裡的少年,正熱切地聚在「虎將軍」神位下合奏,神情專注,如癡如迷。紅紙上「框…,恰恰地得」的毛筆字體,霎時化為昂揚喧鬧的鑼鼓,空氣也變得莊嚴神聖,彷彿神鬼都來到眼前的繁華盛世。
吾鄉鼓板,節奏分明、層次多樣,像海浪一樣一陣湧上,嘩然退去,隨之又起,波濤綿延,間或激起碎裂的浪花。鼓板多在過年敲打,通鼓篤篤,可比人間堅定有信;小鑼蕩蕩,有如人世悠悠曠遠;鈸聲鑔鑔,恰似人情融融無間;端端都是庶民的清平喜樂,與對天地神明的敬畏。我幼時在義父母家所見鼓板樂譜,紅紙上秀麗的書法,寫得都是人間奏摺的擬聲符號,透過喧囂繁複的鼓板樂聲,滌蕩髒穢,祓除不祥,並以此稟告眾神,福澤人間,祈求海事平靖,五穀豐登。
吾鄉海天壯闊,蒼茫原始,孩童自幼即在斜陽晚風的天然美景中成長。長年薰陶涵養,其中多有富於音律者,很早即展現音樂才分。吾鄉常見不滿七、八歲之幼童,只要聽聞幾遍鼓板樂,便能依樣擊打各式鼓板,分毫無失。由於早年資源貧瘠,雨露不均,這些分散在各鄉各村的秀異少年,欠缺培植灌溉,竟也未見萎蔫敗弱,憑藉天分,刻苦自學,終能在江湖闖蕩行走,成就一番作為。
君不見吾鄉「雲台樂府」潘建國、翁玉峰、李寶玉、劉潤南…諸君,琴藝唱腔,有模有樣?君不見昔年馬中教師謝人優自創一格,華麗飽滿之鋼琴彈奏?君不見張龍雲在國家音樂廳演奏「冬節歌」之玉樹臨風?君不見王建華悠揚亮麗唱腔之從容瀟灑?君不見謝青峰吹奏薩克斯風,抑揚頓挫,深情款款?君不見陳紫開月夜吹笛,嗚咽淒迷?君不見劉慧婷唱歌,純淨無邪,悠揚清越?君不見……?彼等兀自在野地成長,餐風飲露,而今皆為吾鄉之「在地音樂家」,甚而如張龍雲君的低音管演奏,已是遐邇知名!而我始終相信,他們幼時必也曾經爭搶鼓板,必也對鼓板深情惦記;彼等即是我幼時在義父母家見到的那一群神情專注、如癡如迷的鼓板少年。
轉載自《馬祖資訊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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